你爱过一朵云,从此一生都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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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云秀中心】轻

1w+,可以慢慢看,建议慢慢看。




1.

漫长的梅雨季使书页的边缘受潮皱缩起来,并在天气干燥之后定型成波浪一样的姿态。杂志上的年份日期已然是十年前,封面上是她的侧脸,屏幕上灿烂的光影效果炸开,在眼中投下一个火焰般的印记。

楚云秀拖出来一个不记得是装过什么快递的大纸箱,把那些呈现波浪形的杂志一本一本放进去。

书柜最底层的各种电竞杂志逐渐变少直到变空,只留下一个因为受重产生的、难以复原的轻微弧度。楚云秀站起来一层一层看上去,奖杯、证书、照片直到最顶层的冠军戒指,一个比一个更轻。

但她又想,如果“意义”可以称重的话,它们和杂志封面上那句“未来可期”相比,究竟孰轻孰重呢?

她好像总是容易想太多。念书时写语文阅读题,老师一板一眼地分析“这篇文章开门见山,文风朴实”,楚云秀总觉得不太对。

开门见山不可以是“东临碣石,以观沧海”吗?不可以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吗?不可以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吗?

疑问到底没有得到解答,因为她很快也不再写那些阅读题了。班主任在她放弃高考的说明书上签字,从眼镜边缘抬起目光看她:“云秀,我就开门见山地讲了。人生大事,要分轻重缓急——这种时候做这种选择,你可是要对自己负责的。”

又是开门见山啊,楚云秀点点头:“我明白。”

回到此刻,她突然很想问问那年的自己:你开门所见到的,是“轻重缓急”里的哪一重山呢?



2.

烟雨队员们慢慢发现,每天在食堂吃饭最慢的都是他们的队长。

并非她在下训之后给自己增添额外工作,而是哪怕大家围坐在一桌讨论着同样的话题吃着同样的饭菜,队长还是会落在所有人后面。

“慢慢吃有助消化啦,不容易长胖的。”楚云秀摆摆手。

此时女选手在全联盟都是被众星捧月的待遇——虽然数量屈指可数,但不妨碍热血电竞少年们做一场“打爆叶秋迎娶苏沐橙”的黄粱大梦。

而楚云秀牢牢握着联盟第一女当家女高手的头衔,本该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烟雨队员们对她却心如止水:娶是娶不到的,就连打也是打不过的。

不过,楚云秀恐怕并未在思考这个问题。她跟端着空餐盘走开的队员挥了挥手告别,然后娴熟地点开手机调出电视剧——她已经落后更新进度五集了,刚好趁这个时间补上。

过去的六个赛季里,嘉世三冠封神而霸图一拳打碎神坛,大约可以算是神话时代的终结;而微草和蓝雨在连续的两年内上演了一场“野火烧不尽”又兼“润物细无声”的冠军易主,或许能够佐证:属于楚云秀这一代选手的史诗世纪方兴未艾。

只是这个时候的楚云秀不能幸免地被当做万千星辰和剑与诅咒的背景板,报道标题以“临阵手软”、“阵脚大乱”、“压力山大”等诸多词语轮流配合她的名字出现。经理举着又一本大字报敲开训练室门的时候,楚云秀正端坐在电竞椅上,但电脑黑着屏,她看的是手机上的电视剧。听见声音,她摘掉耳机转过头来,看着经理波澜不惊地问怎么了?

好像但凡在赛场之外,她总是比别人反应慢一些。

不过这一次打断她看剧的不是经理,而是她即将出道的新副队李华。

培养忍者选手是楚云秀的建议。此前烟雨的攻击角色都由高暴击职业担当,至于血薄防低的先天不足只能靠牧师力挽。冯向明的治疗风格因此也被笑称为“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他就是唯一的那个独木桥。

起初楚云秀也只是设想,如果能够凭借忍者强大的机动性牵制对手拉开距离、和元素法师这种满地图轰炸的打法打出配合,倒不失为一种可以深挖的可能。

李华刚才跟着队员们一块儿走了,又抱着平板电脑和笔记本特地折回来,有点不好意思似地:“队长,我能打扰你一会儿吗?”

“嗯,怎么啦?”楚云秀关了电视剧看他:“食堂饭菜吃不惯吗?那边有许愿本的,想吃什么写够三次阿姨就会实现你的愿望哦。”

李华努力忍住笑,忽视她把意见征集本叫做许愿本的事实:“白天练的那套配合,我自己重看了录像,觉得有个点还能再完善一下……”

楚云秀安静地听着他分析。在食堂吃饭的职员也陆续走空了,楚云秀看见灯一盏一盏关到李华背后,最后一盏亮着悬在他们头顶,负责锁门的大爷就坐在灯的开关下,优哉游哉地看起报纸来。

她又忍不住想,大爷看着他们会不会就像两个纸上谈兵的小娃娃,还不如他去公园下象棋时来得更挥斥方遒一些?

“欸。”

李华被打断,有点局促地收了声:“哪里不对吗?”

楚云秀笑开,露出漂亮两颗小虎牙:“对还是不对,咱们实战一场不就知道了吗?”

年轻的李华没想到,自己第一次和众多职业选手碰面不是在出道的赛场上,而是在野图BOSS争夺战里。

“哟你们烟雨也来了啊!今晚不看了剧了吗不是更新第二十六集吗!要不要我给你剧透啊我记得你站男二的是不是!”

“男二你大爷!”楚云秀当即甩出一串烈焰冲击直冲剑客而去:“我一直都站男三!”

“虽然不想打扰你们叙旧,但是有个牧师已经带队冲着BOSS去了。”

“呵呵,时钦特地来提醒我们,是想联手对付霸图吧?”

李华听着那些还不太熟悉但确知其人的声音,莫名地有点激动。楚云秀扭过头看了看他,嘴角挑起一抹笑。

“抱歉抱歉,我今天是有任务的,不跟你们战术大师玩阴的了哈!”

元素法师向前奔跑起来。楚云秀挥动法杖,冰墙拔地而起,像是洒落在泥土中的种子生根发芽,追随着她一路野蛮生长。

李华连忙操作自己的角色跟上楚云秀:“队……对了,我们有什么任务?”

“任务?”

她在冰墙消失的瞬间纵身一跃,抬手一道电光劈开了眼前队伍的防守阵型。忍者的烟玉炸开,紫色浓烟铺满全场,待到对方意识到这一劈一炸之间发生了什么,两个身影已经穿过他们七零八落的阵线向前飞奔而去。

李华视角里看着元素法师披风猎猎的背影。虽然后来他明白,如今日这般恣意潇洒是她的可望不可即,但李华始终没有忘记过那时她斗志昂扬的宣言。

“今天的任务是,打爆他们!”



3.

全明星团队赛结束,楚云秀立刻又和苏沐橙凑到了一起。

苏沐橙去年跟着嘉世打挑战赛,自然也不在全明星之列。这赛季她跟着兴欣再次入场,“携起手来打爆全联盟”闺蜜组重现江湖,总算让平时左支右绌的楚云秀放肆了一把。

不过眼下,她们在聊的话题是周泽楷。

“可怕,这个技术水平真的可怕。”苏沐橙本来就是枪系职业,而楚云秀又正在为自家两个神枪手发愁,对周泽楷这位枪王自然关注颇多。

“不过脸也是真的好看。”

不知道是谁说了这么一句——也可能是两个姑娘同时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她们看着对方哈哈大笑起来。

反正是全明星。既然是全明星,轻松一下也不会被责怪吧?外貌协会也是需要补充能量的啊!

接着苏沐橙接到电话,是陈果满世界找她去吃夜宵。

目送好友走远,楚云秀站在原地伸了下懒腰。因着苏沐橙这层关系她也算和陈果是朋友,比她们大几岁的陈老板与其说是老板不如说是姐姐——有时候也很像老妈子,苏沐橙笑着这样和她说。

从嘉世到兴欣,苏沐橙的薪酬待遇自然是一落千丈,草根战队个中艰辛更不消说,但她看起来非常乐在其中。

对此,楚云秀承认有一部分的羡慕,同时也有一部分的自我怀疑:那种快乐的可望不可即,是她自身的原因吗?她为自己的战队、自己的队友们创造的一切,究竟是更好还是更坏呢?

“楚队。”

那个声音很熟悉,但称呼却陌生。楚云秀抬起头,对穿着雷霆队服的鲁奕宁笑了一下:“哟,好久不见。”

烟雨和雷霆的比赛在头几轮,鲁奕宁还处于和新队伍的磨合期,没有登场,他们也就没有碰上。更何况他本来就一直是个出场机会飘忽不定的第六人——到了雷霆也依然没变。

“烟雨这次的全明星成绩也不错啊。”鲁奕宁半认真半开玩笑地叹了口气:“唉,小戴总说我们队拿得出手的只有队长。”

短短两句话,就把“烟雨”和“我们”划作了两边。楚云秀只是稍微停顿了一下,回答道:“别听小戴的,她眼里只有肖时钦。”

她跟雷霆的关系算得上不错。也不是特地做过什么努力,只是肖时钦和她同期又天生是个老好人,而戴妍琦也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后辈,两队济济一堂由比赛当天的东道主请客吃饭也有过那么几次。

楚云秀想起雷霆那位老板——是真正出钱的老板而不是雇来的经理人——急匆匆赶到饭店,打过招呼之后又急匆匆地离开了。肖时钦回来坐下,楚云秀问你们老板来干什么?他老实回答:来买单的。

第二次见面,是雷霆的人来烟雨签鲁奕宁转会的合同,不过谁也没想到会是他亲自过来。烟雨虽然不比那些豪门战队,但这几年靠着商业运作也赚了盆满钵满,像楚云秀这样的核心选手也传说早就跻身千万富豪俱乐部。而雷霆的背景在联盟里算不上秘密,这位身价也值千万计的老板在“列强林立”的电竞投资圈实在是有点不起眼了。

楚云秀在场只不过是列席。本来她对于选手的去留也几乎没有发言权,此刻鲁奕宁更是已经和雷霆一方坐在了一起。她有点恍惚,直到双方合笔交换文件,排着队一个个握过手去。

谢谢,队长。这就是在这次见面之前,鲁奕宁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怎么样,W市还吃得惯吗?”她的问题稀松平常,就好像问候一个远走后重逢的老友:“我有跟小戴说过你不能吃辣来着。”

“为什么是告诉了小戴啊。”鲁奕宁带点埋怨似地:“怪不得她总送我辣味鸭脖,说要多练练。”

“抱歉抱歉。”楚云秀笑:“下次我记得告诉肖时钦。”

“其实,我提议了在食堂放许愿本。”他摸了摸头发,笑起来眼睛是弯弯的:“小戴一口气写了十八条上去,最后一条说希望今年二十岁生日可以在食堂做蛋糕,经理说这个他得跟老板请示一下……”

楚云秀觉得鲁奕宁比过去开朗了些,但又觉得可能是自己忘记了他以前的样子,毕竟他在烟雨最后的那段时间确实没有多值得愉快。

“生日蛋糕啊,听起来不错呢。”她忽然说:“那明天你生日,有没有准备蛋糕?”

鲁奕宁愣了一下,像是没料到楚云秀会记得:“明天要回W市,时间挺赶的……我就跟队长说不用了。”

“怪我没想起来,年初的时候都说好要好好给你准备这个生日的。我给你订一个蛋糕,明天你们直接带去机场就行。”楚云秀没多想打开了手机,花哨的壁纸一闪而过:“你别担心,我来跟肖时钦说。他虽然打比赛挺阴的但人很好的,小戴又那么爱凑热闹……”

她声音渐渐小下去,看着面前的少年抹了抹眼睛,在这场久别重逢中把不合时宜的眼泪隐去。

“谢谢你,队长,我过得很好——”他笑了一下,鼻音沉厚:“还会更好的。”

楚云秀的手机壁纸上还是那张第九赛季拍摄于烟雨队徽墙前的大合照。舒氏姐妹站在她左右,而鲁奕宁同样在她身后,在后来物是人非的一切发生之前,他们所有人抱定的愿望,仍然是一同成长。

原来是这样。无论是在从头开始的兴欣、重整旗鼓的雷霆还是日愈积重的烟雨,他们都是不遗余力地朝着同一个远方前行着。或许她永远找不到一种标准去评判作为领路者的自己到底够不够优秀,但庆幸的是她得到的回应已经足够多。

“那就好。”

楚云秀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生日快乐,奕宁。”

或许她终于不必再愧疚了。



4.

楚云秀披着两件加大号的国家队队服,终于确定手指轻微发抖不是因为场地的冷气开得太足。

“还好。”她低声嘟囔着,随即听见旁边李轩骂了一句脏话:“他上当了!”

大屏幕上,唐三打被对方的鬼剑士来了个瓮中捉鳖,一连串血花飞溅,让人忍不住胆战心惊地抹抹自己的脸。唐昊和对手各占一小块分屏,两个人眉头紧皱,都是片刻不敢喘息的神情。

他们都太疲惫了。世邀赛赛程紧凑,总决赛之前的八强和四强赛在连续两天内完成,而浴血奋战进入总决赛的中国队也不过只有一天的休息时间。

李轩看起来痛心疾首,旁边的队长喻文州拉住他:“会被拍到,坐下吧。”

随后他跟领队叶修确认:“我们还有最后一次赛前换人的机会。”

“没有必要。”叶修的回答很简洁。是哪种意义上的没有必要?是选手没有必要更换,还是比赛没有必要再打下去?

楚云秀自嘲地笑了一下:身为职业选手,光是这样去想的一刻就已经输了吧。

“云秀,准备吧。”喻文州叫她,表情算不上轻松。

大屏幕上唐昊低着眼睛摘掉耳机,那张臭脸旁边列出一连串英文和比赛数据,最后一行唐昊的名字后面跟着他的年龄“20”。

还是太年轻啦。她忍不住笑起来。

“那我出发了。”

她在选手通道里跟唐昊打了照面,唐昊阴着脸,还是对她说了一句“好好打”。

“就这样?”

“啊?”他烦躁又不解。楚云秀没回头,背对着他挥挥手。

“你应该说,你可是——算了,我好像没什么厉害的称号呢。”

她低头轻声对自己说:“我只是楚云秀嘛。”

中国队最后一位擂台选手进入了选手区。她穿着七号队服,长发扎成一束马尾,人们发现她在镜头里竟然是笑着的。

“请多指教。”

她在对话框里敲了几个汉字,好像也不在乎对方能不能看懂。翻译似乎也有些为难,在比赛开始的前一刻才把一行英文显示在了屏幕上。

坐在选手区的楚云秀并未听见观众的吵闹,那是掌声还是嘘声都与此刻的她无关。

而在大屏幕上,风城烟雨的对话框里俨然展示着一句相当不客气的宣言。

“Time to show hand!”

尽管那一刻,她是因为不必感受到任何人的期待,所以才如此轻松地微笑着。

首届世邀赛中诞生过许多精彩的瞬间,而总决赛的守擂之战更是供人传说不衰。来自中国的女选手扛着几乎全职业最低的血线,出人意料地打败了接踵而至的三名顶级选手,以艰难但绝对的胜利扭转了积分劣势,凭一己之力把中国队送进了本已希望渺茫的团队赛。

最后一场,恰好双方职业都是元素法师。银色长发的风城烟雨从天而降,已经精疲力竭的对手望着铺天盖地的大火莫名其妙:他是怎么跳过冰墙的?从来没有人做到!

直到慢速回放中,所有人才意识到:他从没有“跳过”冰墙,只不过是在冰墙消失的那一瞬间纵身一跃,随后烈焰骤起,毫秒不差。

“谢谢,我赢了。”

大屏幕上的对话框里跳出一排汉字,少数中国观众顿时炸开近乎疯狂的呐喊。随后英文翻译显示出来,全场爆发出雷鸣掌声,重复着她的宣言:“She is the winner!”

震惊的外国解说员夸张地发问:Is this Chinese GongFu?

回国后的发布会上,当记者不无赞誉地将这句话转述出来,楚云秀仍然只是得体地微笑了一下——与她过去饱受批评时的神情并无不同。

“是不是呢?谁知道呢。”

于是很多人发现,他们其实并不真正了解这位名叫楚云秀的职业选手——即使事实上,凭借诸多广告代言和电竞圈内少有的女性身份,她的圈外知名度仅次于苏沐橙和周泽楷。

有的媒体自以为另辟蹊径,阴阳怪气地盘点了她此前职业生涯中数个遭人诟病的场面,结果被荣耀粉丝骂到不得不撤稿。

“赢了就是赢了,翻旧账有意思吗?”

“我们是世界冠军,你对冠军还有那么多不满,你行你上啊!”

“是路人不是粉丝,单纯觉得你们这么说真的过了吧!人都是会犯错也会成长的!”

若要说这种维护对楚云秀来说稀松平常,那倒不是;但要说真让她受到了多么大的震撼和感动,却更不至于。

身在舆论中,她深谙个中明暗道理。其中多少话,只需把“赢”换成“输”,就能让很多人翻脸不认,朝着她调转枪口。

不过那又怎样呢?她本就是为输赢而来,自然也不介意被人以输赢看待。

“谢谢大家的关心和支持。”

楚云秀因为不着边际的想法露出一个更轻快些的笑容。

“我会继续努力,向着下一个冠军前进。”

——更何况,胜利本来就意味着残酷并幸福。



5.

与其他战队的当家选手相比,楚云秀的退役更为声势浩大。

一方面,她在最后一个赛季带领烟雨闯进了总决赛,虽然最后惜败为亚军,但已经是她和烟雨获得过的最好成绩;另一方面,楚云秀退役后的去处早早就被透露出来:她会继续签约烟雨,成为职业联盟中首位专职的青训营教练。

在此之前,各个战队的青训营只有生活事务上的专职管理人员,训练由战队、公会、技术部各方面共同负责。这样往往也导致许多营员的训练不成体系,很难说是否曾经埋没了许多本该是后起之秀的人才。

烟雨此事一出,楚云秀毫不意外地再次登上风口浪尖。但她拒绝再为此召开发布会:“该说的话,退役的时候都说完了。”

她其实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说的。往大了吹她这是功成身退福泽后辈,事实上不过是下岗再就业、双向选择理所当然的结果。

但作为不开发布会的交换,楚云秀接受了退役后第一个媒体采访要求。

或许是为表重视,对方反复发来问题大纲反复请她确认。头几个问题大同小异,问一问她的职业生涯回忆、她的青训系统理论,也抛出一些适合为烟雨背书的问题让她回答。

楚云秀心里已经有了大概的答案,滑着鼠标滚轮往下拉。而文档的最后一行,写着一个似乎是要作为互动的问题:在职业生涯中,您对于和自己有关的报道,印象最深刻的是哪一篇呢?

在二十七岁的午后,楚云秀不再像过去那样在电脑前惯性地坐成打比赛的姿势。她放松地靠在椅子里,右手在键盘上轻轻敲着,不自觉地、又很自然地写上了四个字。

那是她还只有二十岁的时候,已经能够熟练地坐在“队长”的桌牌后面回答问题。

“喻文州是一个被认为有缺陷的选手,起初也根本不被看好,但他带领蓝雨获得了本赛季的冠军。”记者不怀好意地质疑道:“这对楚队长难道没有什么触动吗?”

楚云秀听完思考了片刻,然后转过头和旁边的经理说了句话。经理似乎是想回答她什么,但楚云秀摇了摇头。

“请你道歉。”

她突然说。闪光灯一时间又都闪烁起来了,以为这是楚云秀终于要爆发的时刻,企图捕捉她脸上可供解读的细微表情。

“什么?”那个记者脱口问道。

“请你道歉。”楚云秀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盯着他,甚至表现得有点诚恳:“喻文州并不是什么有缺陷的选手——他只是比别人稍微慢一点,仅此而已。至于你说不被看好,那其实我也一直不被看好。”

她坐得笔直,把话筒拉近了一点。

“但我没做到的事,他做到了——他赢了,就没有理由再质疑他。不是吗?”

台下有一些窃窃私语,楚云秀听见那个记者匆忙说了一句“不好意思我道歉”之后就坐下了,也不再等她对问题的回答。

她被闪光灯晃得眼晕,可是好像松了一口气,双手撑着桌沿站起来,又在全场错愕的目光里鞠了一躬。

“对于本赛季烟雨不理想的成绩,我负有最大的责任。我向每一位关心和支持烟雨的媒体和粉丝朋友,说一声对不起。”

几天后,一本刚刚创刊不久的《电竞月刊》发出了第一个为烟雨、为楚云秀背书的声音——他们在楚云秀的照片旁写着,未来可期。

有时候,所谓的性情平和并非因为有多高的教养,而是因为天生就并不对他人的冒犯敏感。

这种天性究竟是好是坏,大概不同的人各执己见。但对楚云秀来说实则无谓教养或天性——对她来说,是无论如何都只能这么做。

她并不觉得这样的自己在这个圈子里算是特别的。诚然,联盟里有叶修那样千八百年不公开身份、一朝班师回朝还惊动主席亲自下场问候的狠角儿,也有唐昊孙翔乃至赵禹哲这些好像能一辈子少年心性的小屁孩,但是说到底,更多的人和她是一样的:没那么要紧,也没那么要命,风风光光其实难求,平平淡淡才是常态。

但有一点,只有一点,是她无论如何也没有退让过的——她从不拒绝承认自己的弱点,也绝不忽视任何不公的挑衅,哪怕孤身一人,哪怕孤注一掷。



6.

“不用了吧,我去观众席就好。”楚云秀对李华摆摆手:“我带着一群小孩呢。”

李华叹气:“他们都十几岁了。”

“那也是小孩。”楚云秀戴好口罩,离开了选手席。

楚云秀好几年没来过全明星现场,这次却是因为她一手训练出来的新人要挑战现在的第一元素法师戴妍琦,所以她也悄悄跟了过来。

“你有什么想对戴妍琦前辈说的吗?”

少年人是抽条拔节式的成长,尚且单薄的身量裹在烟雨队服里倒显出青春小说里那种白杨树一般的挺拔。遇上这样的小男生,戴妍琦恐怕会忍不住出言调戏几句吧?

——如果还是当年的戴妍琦的话。

事隔多年,当年在全明星的舞台上对她说“请楚姐姐指教”的小女孩也转变了身份,年轻的雷霆副队长学会了对着更年轻的新秀说“互相学习,再接再厉”。

十年职业生涯中,楚云秀总共接受过三次新秀的挑战。第一次她和戴妍琦一起打了一场漂亮的全息投影首秀,站在不属于她们的掌声里说感谢的话。其实她偷偷去牵了一下风城烟雨的手——当然什么也没有握住。她心说谢谢,你也辛苦了。

第二次她花了十秒揣测赵禹哲的走位,又花了十秒追思《我的非常女友》的男三号,接着地图轰炸穷追猛打,直到下场孙亮大笑着说“队长你的重点太奇怪了”她才意识到:原来赵禹哲这小子是想上位来着啊。

第三次在外界盛传她有意退役的时候,冷不丁又跳出一个自负天下第一元素法师的后辈。这算是她第一次对新秀动了真脾气——但到底也只是说了一句“别小看风城烟雨”。

她很少用绝对的、不容置喙的句式跟人说话——甚至很少带着鲜明的感情色彩来说话。类似苏沐橙愤而离席的“到此为止”,唐昊凭实力说话的“以下克上”,楚云秀能够供人津津乐道的素材实在不多。哪怕直到世邀赛后,解说员除了偶尔调侃地带过她那句被翻译得莫名其妙的“请多指教”,也难以用一两个词就帮助观众回忆起关于她的更多高光时刻来。

需要经过反复的回想和相当的提醒,人们才会想起她当年在全明星上孤身犯险救沐雨橙风,在新秀赛上出其不意地暴打跃跃欲试的后辈,在入围季后赛的生死线上不要治疗背水一战,在世邀赛的擂台上微笑着完成被叫做“中国功夫”的一挑三。

而所有人都会在不甚清晰的回忆最后加上一句,楚云秀啊,她其实蛮厉害的。

——只是多了“其实”两个字,就好像多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

比赛结束,楚云秀在吸烟区等他。只是来的不止一个人,还有跟在小少年背后的戴妍琦。

“前辈说不知道您也来现场了,所以让我带她一起……”少年站在昔日与今日的第一元素法师中间,说不上是因为害羞还是激动涨红了脸,两只手局促地背在身后。

“嘻嘻,谢谢你啦!”戴妍琦很熟练地拍了拍他的肩:“今天打得挺不错的,但是呢,有点太像你师父了。这样可要小心哦,毕竟我盯着你师父这么多年了,很容易拆你招的!”

她朝楚云秀递了个眼神:“所以呢,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要加油哦!”

楚云秀笑着掸了掸烟灰:“你戴前辈字字珠玑啊,为师也就言尽于此了。”

他离开青训营出道半年,楚云秀确实没再对他多说过什么,甚至不会刻意关心他在比赛中的表现。本以为今天最多不过对他旁敲侧击一下,没想到戴妍琦这局外人的身份说的比她更直白清楚,楚云秀自然顺水推舟。

说到底,烟雨需要的是下一个“风城烟雨”,而不是下一个“楚云秀”。

少年连连点头:“谢谢戴前辈!谢谢师父!”

“呃……我们都是叫教练的其实。”楚云秀苦笑看着少年离开的背影:“为什么你这么轻易就把他带跑了啊?”

“叫师父不是更帅气一点嘛!”戴妍琦靠到一边墙上踮着脚尖,好像总算不必摆出前辈的姿态而轻松起来。

楚云秀问:“你不归队不要紧吗?”

“没事啦,我们队也有新秀要登场,我不是重点。”随后戴妍琦又感叹:“现在的新秀都好年轻啊!十六七岁,我都老啦!”

“在我面前喊老不合适吧?”楚云秀故作不满:“我都快三十了也没说什么啊。”

“因为在我心里,楚姐姐永远都是美少女。”她笑嘻嘻:“是不是因为在青训营,整个人心态都会很年轻啊?我觉得你这三年没什么变化嘛!”

“是吗?”楚云秀望着头顶的日光灯笑了一下:“三年啊。”

与荣耀相识至今,她当然有过感到遗憾的时刻。从年少时打不赢的民间高手,到比赛中拿不到的冠军奖杯,小到一个总不顺利的微操、大到一场剑拔弩张的记者会,她其实能记得很多。

这几年她身处一群十几岁的孩子中间,看见他们因为得到她的一句指点而眼睛发亮,看见他们为了一场训练赛的排名高低偷偷抹眼泪,看见他们紧握着鼠标好像握着人生唯一的导航标,她很想对他们说,没关系的。

或许我们的人生总是会有缺憾,但所谓“缺憾”,前提却是要证明“完美”的存在。

而事实是,从来就没有完美的人和人生。就像在最不被期待的时候却有最强大的爆发一样,就像在受到最大挑衅的时候却最不在乎自己得失一样,就像在最左支右绌的时候却会得到最温暖的回应一样,那些令人感到遗憾的时刻总是与另一种力量相伴相生。

事实就是,我们在这些散落着的碎片里,发现了真正的自己。

所以没关系,你只需要做自己,然后走下去——或许这是她多少言语都无法替代的、必须由他们一步一步走过的路途。

戴妍琦也抬头,就好像头顶是一片值得观望的蓝天:“辛苦啦,楚姐姐。”



7.

与三年前入职时相比,楚云秀从青训营离职显得悄无声息。

她拿着文件夹从人事部走出来,跟她擦肩走进去的人没认出她,或者是真的不认识她,用文件挡着脸小声问同事:“谁啊?好漂亮啊。”

她有点恍惚,好像很久没有听到过如此直白又朴素的赞美。她先是笑,然后莫名有点胸口发闷,顺手从旁边的贩卖机扫了一包烟出来。

楚云秀在吸烟区见到了她并未期待见到的人。她一愣,问的是“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李华转过头,看见她和她手上未点燃的烟,揶揄道:“你又是什么时候复吸了啊?”

“我只是偶尔缓解一下情绪。”

“失敬失敬,您缓解吧。”

她走近,李华熟练地掏出打火机给她点烟。两束烟雾上升,灰蒙蒙一片。

“签约,真的不续了?”

“不了,没多大意思了。”李华吐出来烟圈歪到一边:“去年说只续一年的时候,你不就问过了嘛。”

李华刚刚结束他第四年的队长生涯。他笑言自己是眼看着楚云秀曾经的楼塌了:白祁曾经转会,但第二年春天因伤退赛,从此退役赋闲,倒是偶尔会给烟雨楼匿名当当打手;孙亮打满九年合约,在最后的比赛中从第六人的冷板凳上站起来打了个漂亮的绝地反杀,算是圆满结束了自己的职业生涯;舒氏姐妹解约的原因从未被披露,但很快就在某直播网站上成为了出名的游戏博主,楚云秀偶尔也会点进她们的直播间,看见她们回到过去那种华丽好看的打法里去。

很快,烟雨就会召开官方发布会宣布李华的退役,然后出道五年的牧师会成为下一任队长,而年轻的风城烟雨新操作者会是烟雨众望所待的未来。

时至今日,曾经叫过她一声队长的人,终于都要离开了。

“下一步呢?去国外执教不是特别好操作吧。”

“是啊,毕竟也没几个前例。”李华摁灭了烟:“倒是你的离职报告,都批好了?”

“当然。”楚云秀挥了挥手里的文件袋:“上头要人,哪敢不放。”

和烟雨青训营的三年合同到期之前,总局的电竞办公室已经前来接洽。随着电子竞技在全球的正规化,他们需要更专业、更系统地培养国家队的后备力量,楚云秀当然成为他们建设国家队青训系统的不二人选。

李华笑:“嚯,不愧是要吃皇粮的人了,口气都不一样了。”

“是啊是啊,和准备去看外国月亮的人当然不一样了。”

他们朗声笑开,好像还是当年的元素法师和忍者,满目光影与迷雾中劈开了朦胧烟雨。

“那就这样。”李华站直身子看向她:“来日有缘,江湖再见。”

“哇,不用搞得这么煽情吧。”楚云秀笑着揩了一下眼角。

“这么多年了,总得给我个表达自我的机会吧。”李华也笑,向她伸出手。

“再见,队长。”

楚云秀和他握手:“再见,副队。”

他们都明白这或许不是最后一次见面,但确是对他们共同拥有的一段过往的告别。

再见。



8.

搬家公司的车落了锁,绝大多数行李家具都会送回父母家里存放。车开走之前,楚云秀从那箱旧杂志中拣出了薄薄一本,塞在自己准备带去登机的唯一一个背包里。

白色的卡车缓缓驶过减速带,她好像听见满载的回忆最后颠簸了一下,发出“哗啦”的沉闷声响。

“喂?”

“云秀,出租车也到了。你下楼就出发吧。”

“好,我马上。”

挂断电话,楚云秀打起精神来,站在门前回看她的过去。

“那就这样——”

她望向空荡荡的书架,一尘不染的白色,只有底层那一点轻微的、无法复原的弧度在证明它曾经承载过的重量。

“我出发啦。”

最终她感到高兴,对这个陪伴她成长至今、曾经把她的回忆全部装下的地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不是“我走了”,而是“我出发了”。

就好像终于证实,比起已经紧握在手中的一切,“未来可期”是更值得庆幸的事情。

而她曾经以为的千钧之重都关在门后,变得很轻很轻。





END.




长评《鸿如》及我说的一些话

关联篇:张楚《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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