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爱过一朵云,从此一生都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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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文州中心】琥珀河


写于2017年6月,2020年1月修订。

这几年写张楚可能有点进步,写喻文州就一直在原地踏步了。《琥珀河》之后我几乎没再写过他,现在回头去看,还是觉得这篇对我自己已经足够了。

全文2w+,私设众多,感谢你来看,欢迎评论讨论。



*




诸多求而不得,最终长大成人。





1.

赛季结束的第二天喻文州回了家。

没有太多行李,喻文州单肩挎着一个运动包,手上拎着一袋橘子一个西瓜走在种满阔叶树的小区路上。蝉鸣遵循着一定的规律,爆发与缄默交替进行。左手边是很小的游泳池,更大程度上是小孩子们的戏水池。正是下午日头稍微过去点的时候,有男孩憋了长长一口气闷下头去,旁边他的同伴潜下去做着什么恶作剧。几个妈妈或者外婆在围栏的外面,打着伞站在树影下聊着学校或者菜价,没有谁注意戴着棒球帽路过的人。

模样平淡得能直接和他上次离家的场景拼接起来。


喻文州把东西换到左手,右手从包的内袋拿出钥匙,抖开俱乐部的几把,捏住很新的防盗门钥匙插进锁孔。

“妈——”

他抬手把包放在玄关,目光越过去看见母亲从厨房擦着手走出来,还有在阳台上手里捧着报纸的父亲。喻父回过头来,表情并不像他那样惊讶:“文州回来了。”

“爸回来怎么没告诉我?”

“也就前两天。你爸不让我说,你不是打比赛么。”喻母走过来接过水果,说了句“西瓜挑得不错”。喻父走回到沙发上坐下,报纸留在木几的一角。

喻文州跟着走过去,在旁边拣一把椅子坐下开口:“这次回来,多休息几天。”父子俩声音极相似,喻文州音色里多一分不造作的柔,大抵来自喻母的江南母语。

“嗯,”喻父摘下眼镜,眼神软化一些,“是要休息一阵子了。”

喻文州眉头皱起来一点,马上又展平,伸手给父亲杯里添茶:“看来工程进行得不错。”他并不惯饮茶,整套的茶具只有喻父在家时才从柜顶取下来,茶叶则往往是辗转从远方带回。他一闻,倒是知道换了种新茶。

喻父轻点头,父子俩在茶香中相对不语。他们都习以为常。


晚饭仍是喻母掌勺,喻文州从冰箱里挑些边角料下锅做一道蒜薹炒肉,自己尝仍是蓝雨食堂的味道,喻母倒是称赞有加。

“食堂还是不爱做鱼,麻烦。”

“那我明天去买一条,做清蒸的。”

“我去吧。还是找杭叔?”

喻文州进训练营那年十六岁,对男孩子来说还是在尽力蹿身高的年纪。训练营和战队共用食堂,每天都有一群少年饿狼扑食地冲进号称联盟第一食堂的餐厅的画面。

喻文州总是在最后。他做完既定的练习就需要比别人更多的时间,笔记本上还记录着一项项他设计好的准备实践证实的战术。他每天都端着餐盘快速走过已经空得差不多的供餐窗口,没什么可挑,剩下什么就吃什么。

本地的训练营员常常周末回家,喻文州则是两三周回去一次,独自留下的时间都用来加练。某次他在地铁上累得昏睡过去,醒来已经是摇晃过了两个小时的车程,睁眼就看见车门缓缓闭合,几近空旷的列车带着他往下一站的终点飞驰而去。

是在不知不觉中走完的路途。

等回到家推开门,母亲坐在餐桌前神色黯然。看见他进来,第一个动作是拿起那盘清蒸鲈鱼去加热。

“打电话没接,以为你又在训练了。”

喻文州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背包,塞在最内层的手机震动起来并不能使他清醒。他不说话,一筷子一筷子地夹起鱼肉。喻母陪他动筷子,看着皱眉:“别吃那么急。在食堂吃得不好吗?”

喻文州摇头,声音低着:“食堂不爱做鱼,麻烦。”

“那多吃点,明天再做个你最爱吃的酸菜鱼。”喻母翻出那一小块鱼脸肉放进他碗里,然后轻巧地把鱼头仰了个面,再把另一边也翻下来给他。

喻文州塞了一大口米饭,把白白软软的鱼肉嚼进去。


喻文州记事起就认得这个市场。喻母接他从幼儿园回来,都要顺道拐进来买菜。他在人群川流中被喻母牵着走,目力所及是往来者的衣摆和摊位的边缘,沿着瓷砖的缝隙流下水来。

那天下过大雨,市场的排水系统不争气地留了一地河流纵横在他面前。四岁的喻文州不知道从哪边迈开腿,急得和自己过不去,抬脚就要踩进去。喻母把装着蘑菇的塑料袋递到他手里,然后蹲下把他抱起。

“文州要拿好小蘑菇啊,”喻母低头看一眼,跨过脚下的水坑,“回家我们做蘑菇汤喝。”喻文州从母亲肩头看回去,在这个高度他所认为的那条河流显得微不足道。

原来做大人的感觉就是这样。喻文州把怀里的袋子抱紧一点,几个蘑菇挤在一起变了形。

半年没有来过,市场有过一点翻新。喻文州凭着记忆往鱼行走,在熟悉的摊位前松了口气开口:“杭叔。”

围裙上沾着血污的男人抬头,看见他笑起来:“今天文州来拿鱼啊?”

“是,我妈说跟您说好了。”

“给你留着哪,等等啊。”男人的声音是浑厚的,而口音里有着和喻母一样的江南调韵。

喻文州看着他从摊位最里一个单独的水箱里捞出鲜活的鱼,处理起来动作娴熟迅速,鱼鳞哗哗掉下来,几片落在他的围裙上。

离开时候路过很多他熟悉的味道。喻文州站定想了想,最后拎着鱼和大半袋蘑菇穿过马路回家去。

不知不觉中,也曾走过许多这样的路。



2.

训练营招新的负责人在QQ上敲喻文州,给他发过来几张图片,是招新宣传的海报。他和黄少天并排站着,身后是合成上去的索克萨尔和夜雨声烦,灭神的诅咒和冰雨交叉在正中,巨大的蓝雨标志如同光环笼罩全场。

非常中二且有效的设计——喻文州心里这样评价着,给对方回过去“我觉得不错”。他关掉手机屏幕,拿起果汁喝一口。喻父也拿起杯子,一缕茶香逸过来,再飘散到空气里去。

“回来呆几天?”

“应该能长些,”喻文州在心里算了算,“世邀赛在八月。还有训练营招新的时候,要回去看看。”

喻父抿下去一口茶点头:“都是些半大孩子,是要看着。”

喻文州望向父亲一眼,读懂他话里的话。

在喻文州早年的记忆里,喻父的形象是阶段性进化的。他做冶金工程,常年支援西南矿藏丰富地区工作,隔上不长不短的一段日子回来一两天。

喻文州脑海里的“爸爸”就这样一段一段地变化。他带回来特产的松茸和灵芝,那么“爸爸”的手里就总拿着小蘑菇样的东西;他拿出来一个能够翻跟头的小机器人,那么“爸爸”的脚边就总有一个小人在翻跟头;他送喻文州去幼儿园的时候忘了给他带姓名牌,那么“爸爸”的胸前就总别着一个“喻”字打头的姓名牌。“爸爸”是这样陪着他成长的,他变一点,“爸爸”也变一点。

父母对于他幼年时没有获得两全的陪伴多少是抱歉的,但是喻文州从没有觉得缺少什么。似乎他天生懂得如何应对缺少和补全。诸多求而不得,最终长大成人。


西装笔挺的人站在镜前,手指翻动几下系好一个整齐的领带结。喻文州需要穿西装的场合不多,陪经理去见广告商是其中一个。

他第一次为自己打领带也是为了见广告商。那个时候他的同龄人大多穿行在校园里,手里拿着厚重但不看的课本或者牵着第几任恋人的手。十八岁的喻文州伸出手去,指尖冲下,自我介绍说“我是队长喻文州”。

今天商谈的对方代表一个青少年服装品牌,提出邀请卢瀚文作为代言人拍摄广告。到十一月卢瀚文年满十八岁,用经理的话来说“正是最散发青春气息的时候”。翻开文案最后一页,是夏休期之前试行拍摄的几张画报,卢瀚文站在简单的白色背景布前,笑容比身上任何装扮都张扬耀眼。

喻文州不经意露出一点点笑。他想起自己十八岁的时候坐在经理左边,听着年纪有他两倍更多的广告商强调要让黄少天站在画报中心,伸手把面前的文件夹推回来。经理比他大了将将一轮,脸上带着处变不惊的笑容点头,那个以蓝雨双核为策划中心的文案最后被撇到喻文州面前,彻底退出了这场大人间的交谈。喻文州觉得领带扎得紧了些,伸手拉开一点,深吸一口气。

商机总是出现在最受瞩目的人身上。夜雨声烦手执冰雨所向披靡的画面千万里传扬着,传到商人这里就理所应当是商机的核心。

那个时候的喻文州大抵是有些不明朗的少年心性的。他转一点头看窗外,是南国之城有风乍起的样子。

“您好,我是喻文州。”二十六岁的喻文州伸出手,骨节分明。对方的手握回来,开口是一句“好久不见”。

喻文州愣了愣,心里描画几遍眼前这张脸,忽地勾出对某段过往的浅淡印象。于是脸上笑意再展开些,也作此回应。

真正的当事人此刻正在某个山南水北陪爸妈感受大自然,以蓝雨的风格必不会越俎代庖,所以商谈的最后是合上一份细节敲定但没有签字的合同书。

完成工作的喻文州松了一口气,送走经理后转回头来看他的老同学:“真是好久不见了。初中毕业……有十年了吧?”


喻文州对学校真正的记忆停留在初中毕业。进入训练营后仍然要学习高中课程,但纯粹的校园生活就止步于十五岁的夏天。

虽然喻文州不是太典型的男孩子气的性格,甚至因为温和性格和少年时颇秀气的眉目显得更受女生欢迎些,但是对周遭的男生来说,打得一手好游戏就足以让他们称兄道弟。

初入荣耀时喻文州尝试过全部职业,展现出来的水平多少有所差距,但不妨碍他在学校小小的游戏圈子里被称一声“高手”。男生们带着自己的账号卡找他切磋,他随手向别人借一张登入游戏,赢了之后谦虚说“我今天运气挺好”。十几岁热血沸腾的少年人听这话难免刺耳,但架不住喻文州一脸太过诚恳的表情,也要显得很大气地回一句“下次再来”。

也有女生拿着全新的账号卡,在死党微妙的笑容里红着脸走过来说“你能不能教我玩”。说不准有没有人错以为自己是特别的,总之对那个时候的喻文州而言不过是一张账号卡和另一张账号卡的不同。

“我们那时候可气啊,玩儿荣耀的又不止你一个,女生们就都爱找你。”同学从口袋里拿出烟盒,向喻文州投去问询的目光。得到摇头回应后他说一句“抱歉”,娴熟地燃起一星火光。

烟雾迅速从面前敞开的窗口逸出去,没有留下痕迹。

“这你们可没告诉过我。”

“这种事怎么能说?也就是过了这么久,才能当玩笑话讲。”

喻文州了然点头:“记得你当年回家读高中了吧,Z市那边?”

“是。”拿烟的手不客气地在窗台上磕一下:“后来去北方上学,不喜欢,毕业又回来了。”他言语间不经意的儿化音都在印证着这段经历。

“倒是你,还一直在打荣耀。”喻文州愣了愣,也回应一个“是”。

“我当时还觉得不行。”或许是过往多年,对方的言语间没有太多顾虑,“你游戏是打得厉害,但就不像能搞职业的那种。你懂吧,就是那种……特潇洒特霸气的那种。你不太像。”他手在空中随便划了一下,火星留下一条陨落轨迹的弧线。

喻文州转过去看他,大约是脸上的笑容让对方觉得自己有些班门弄斧的意思,他随即自嘲地摆了摆手,随口说“年纪小都是瞎说”。

喻文州笑着摇了摇头,不再接话下去。



3.

因为对方下午另有会议,两个人在公司楼下简单告别。喻文州礼貌地伸出手去,是下意识的动作,却被对方笑着拍一下肩膀。

是仍然被以朋友的方式对待着。喻文州想着,拉起手刹在停车线前停下。西装外套脱下来放在一边,衬衫袖扣解开随意卷起,手指在方向盘上随着红灯倒计时敲击,收音机随意调在某个频道传来节奏轻快的弗拉门戈舞曲。

喻文州眯起一点眼睛,难得轻松起来。

他很早就拿了驾照,但很少自己开车。一来为比赛出门都是集体行动,二来他虽然有耐心,但对于在拥堵交通中浪费生命还是不能接受。

上一次他开车是去机场,陪同母亲去见旧友。对方从港澳旅游回来路过G市,喻母接起电话听到那个声音,语调激动得一直走高。

春节假期,G市机场人满为患,自少时相识而今皱纹爬上眼角的两个人在安检口外用乡音交谈得热切。喻文州听不懂一个字,直到喻母向他招手示意。

“上一次见你呀,还只有这么高喔。”对方划一个几岁小孩的高度,喻文州一边笑一边回忆不起。“有时间啊,要回去,”她换了普通话,口音比喻母重得多,“陪你妈妈回去看看。”

“一定去。”他点头,展现出让人心安的表情。

喻母向走远回头的好友挥手,目光来回捕捉不到背影之后手缓缓放下来。喻文州在原地站了会儿,然后走上去:“妈,要不我现在买张去S城的机票?”

喻母于是转过头来,声音里带着嗔怪:“都学会拿我玩笑了?”

“没有,不是刚才蒋阿姨说的么,让您多回去看看。”喻文州笑,习惯地让母亲挽他手臂,往停车场走过去。


回到家时只有喻母一人。她拿着近视眼镜调整着,慢慢找寻一个能够看清电费单的距离。喻文州开门进来,喻母松了口气似的向他招手。

喻文州看一眼报出一个数字,交回喻母手里,看着她依习惯记下数字,把电费单收进本册里。他拉开冰箱门拿出一瓶果汁,啪嗒拧开瓶盖的声音让喻母皱了皱眉头:“别喝太多甜水,晚上做了白切鸡呢。”喻文州乖巧地点头,喉咙里悄悄咽下去一口。

“妈,你最近和蒋阿姨有联系么?”

“有的呀,叫我回去参加同学会呢。医院正好忙,没去得成。”喻母把笔记本合好,钢笔金尖闪过一点光:“怎么了?”

“没什么,我今天也遇到一个老同学,就想到上次送你去见蒋阿姨来着。”

喻母眯了眯眼,把眼镜重新戴好。

“你以后有空,倒是可以回去看看你外公。”喻文州拿着果汁的手顿了顿,喻母没有看他,表情看起来很平淡。她起身进了厨房,抽油烟机打开的时候电话响起来。喻文州看了看不认识的电话号码,先一步接起来。

“您好。”

“刘医生吗?没,没打错,我是她儿子。您稍等。”

喻文州走进厨房,接手了锅里翻炒的西蓝花,喻母擦了手出去讲话。


喻父在晚饭之后回来,喻文州从收拾碗筷中抬起头示意,捕捉到他脸上一点点沉闷。他捧着几个盘子走进厨房,被喻母伸手接过去:“你去看看你爸。他今天去局里了。”

喻文州靠近阳台嗅到烟味时有点吃惊。他记得父亲戒烟有几年,在家里更是从不拿烟,今天的反常想来和他的沉闷有关。

“爸。”喻父没注意他靠近,闻声转过头去带着一点抱歉的表情。喻文州摆摆手表示无妨,再走近一步也站到窗边。

“有几年没抽了。”

“刚才还差点没点起来。”喻父点着头取下烟,火星明明灭灭。

“您今天回局里见万叔了?”

“是啊。老万这人真是变不了,谈完了一定得揪着人吃饭,连选的地方都是以前总去的。”

万局长也是喻文州自小认识的,许多年前和喻父一起做过一线工人,吃一口大锅饭睡一铺架子床的交情。后来万局长在慢慢往上走到了如今的位置,喻父则辗转各地工厂做技术指导,两个人见面少,情分却变不了。

喻文州隐隐能察觉这其中有联系,便挑了一个随意的角度切进话去:“毕竟很久没见了。万叔身体还好?”

喻父摇头:“当年一起上工落下的毛病,眼看着重了。”

原因大抵在此。喻文州敛声,喻父在手边的烟灰缸边缘磕一下,烟短下去一截。

“老万他快退了。他问我,还有没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的。我跟他说,都是半辈子过去的人了,还有什么可帮的。老万说我脑子就是一根筋,就不会往些别的地方想。”

喻文州听了一怔。喻父转眼睛过来看他反应,大约与自己想的无差,于是淡淡开口:“你还准备打几年?”


喻文州端着杯子瞥一眼窗外阳光灼灼,正巧碰上熟悉的目光,于是朝对方挥挥手。

“还是冻柠茶?”来人在他对面坐下一连点头,酒红唇色与眼妆相称,发尾切在锁骨上,带着一点撩人的痒。

“赛季结束拿奖金了吧?今天你请客。”喻文州笑着招手叫来服务生,点了冻柠茶,对方另加几样甜点。

“名字好听我就点了,不好吃可别怪我。”女子对他挑一挑眼角,两个人看起来像是般配的情侣。

一向对喻母百依百顺的喻文州,每年夏天的一大待办事项就是相亲。他很坦然地接受所有对他感兴趣或不感兴趣的对象,礼貌和平地完成任务。

只有唐真疏不一样。第一次见面她还染着一头金发,在喻文州面前坐下开口第一句话是“我不喜欢男人”。

喻文州很快知道她是被希望女儿“改邪归正”的父母绑来的。唐真疏坐在车后座的时候都已经开始考虑如何跳车,却被介绍人一句“对方是职业电竞选手”安顿下来。

“居然是蓝雨喻队长,”比喻文州小一岁的唐真疏显得老道很多,手指绕着发尾,语气戏谑,“我就当来观光了。”

出乎她意料的是喻文州听完却笑起来:“那你观光完了,帮我个忙?”

于是喻文州和唐真疏互帮互助,相互成为对方在父母面前的挡箭牌。喻文州本来就没对这样的欺瞒行为抱有太多期望,不出三月半载必然被察觉。但是唐真疏的性格倒是很让他引以为友,大概因着对方同样的想法,这样的友情竟然也一直持续了下来。

“上次你说你现在做自媒体了?”

唐真疏用小勺子挑起一角蛋糕放进嘴里,完美避开唇上的色彩:“是啊,之前那个实在干不下去了,还广告创意公司呢一点创新实践都不接受。”她咽下去蛋糕,嘴角挑起笑容:“还是自己做事情比较自在。”

“确实,比如这种工作日还能出来逛逛。”

“要不你以后退役来给我打工?”唐真疏扬了扬勺子:“我给你开个电竞专栏,工作周期和你现在就一样一样的,工作日随便你逛。”

喻文州端着杯子笑:“怎么最近你们都爱打我退役的主意?”

然后他把和父亲的谈话又简单讲述一遍。唐真疏听喻文州讲话的时候表情很认真,说完后她捧起自己的冻柠茶,咬着杯沿沉思了一阵,倒是没有在意自己的口红。

“你肯定是不希望这样的。”她说这话的语气信心十足,但语速显然迟疑:“但是……我却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喻文州沉默着未回答。唐真疏不是太喜欢深究的性格,随意摆了摆手:“我是旁观者,也不见得比你看得清多少。反正你爸妈挺好的,要换我爸妈,不清不楚就已经被他们决定了。”喻文州想起第一次见面的起因,忍不住点头,换来双方同时了然的笑。



4.

喻文州走出电梯间时,看见郑轩抱臂站在会议室门外,眼神深沉凝重,表情庄严肃穆,宛若霸图正副队同时附体。他摇摇头纠正自己,应该是霸图前队长和现队长了。

“看见年轻人忍不住追忆青春了?”喻文州站到他身边,向会议室内看过去。今天是蓝雨训练营夏季封闭训练开始的第一天,现在正在会议室里吵吵闹闹的是从初选中脱颖而出的新生代们。据说这一期平均年龄十五岁四个月,最小的只有十四岁半。喻文州有心安慰一下郑轩,听完他的回答后却头也不回地走进会议室,“今年也没有妹子”的尾音被他甩在身后。

要不怎么说蓝雨是联盟内对新人来说环境最好的战队,喻文州走到主位坐下有几十秒,这一片哄乱才渐渐消停下来,并未因为队长的出现而大大敛声屏气。这要是放在霸图——喻文州发现自己今天总是想起霸图,很可能是上赛季最后惜败于张新杰的后遗症。

“大家好,”喻文州带着微笑环顾一圈,“虽然可能有点多余,但还是自我介绍一下,我是队长喻文州。”

既然心向蓝雨,对喻文州他们不可能不熟悉。只是此刻,他与在赛场上、在记者会上言辞委婉、滴水不漏的风格有些不同,更加单刀直入,不加修饰。

“在座的各位都通过了俱乐部的初选,我在这里要先祝贺你们,迈出了自己面对未来的第一步。

“接下来你们将在训练营中度过为期一个月的封闭训练。这一个月内会定期对你们进行系统考核,成绩记录在案,在训练结束后对大家做出最终的安排。

“既然大家能坐在这里,那么关于你们对荣耀的热爱以及为此做出的努力,我没有任何怀疑。但是我希望你们从今天开始牢记于心,那就是在这个赛场上,热爱和努力只是基础中的基础,这是你们的入场券,但不可能成为任何保证书。

“在你们现在这个年纪,多数人不会做出你们这样的选择。在这一点上,你们已经足够勇敢,但我希望你们能更勇敢地接受接下来的一切。你们可能会留下,正式进入蓝雨训练营,更有可能以后进入战队,成为职业选手。但是你们中的更多人会在第一轮、第二轮乃至最后一轮淘汰中离开,甚至在训练营中无法坚持而退出。”

喻文州停顿下来,看着一屋子沉默的少年,默默地有些不忍,但还是保持着平静的语调开口:“我知道很多人都喜欢用我做例子,我自己也会和别人说‘像我这样都没有放弃,你们还有什么理由放弃’。但是我必须负责任地告诉大家,我对你们而言永远只是‘别人的故事’。不要说是我或者蓝雨,其实就算是你本人,也不可能明确你所选择的这条道路到底通向哪里。你们自己的路,必定是要自己走完。

“我以一个队长,同时也是一个过来人的身份,真诚地欢迎大家来到蓝雨。同样,无论在座的各位最后是离开还是留下,我都始终对你们表示感谢和祝福。”

最后一句话换上了更为温和的语调和笑容,接着掌声久久响起,暴风骤雨般。

喻文州起身,将会场主导交还给训练营的负责人,走出会议室,几个孩子在他背后伸长了手挥动着喊“队长”。

“哇塞他们就开始叫队长了哎真的是好有信心啊!不行本剑圣今天晚上就要去训练室跟他们PKPKPK挫挫他们的锐气!”

喻文州转头,看见黄少天站在梁易春旁边,一脸“小子们等着被本剑圣洗礼吧”的表情。他无声地笑笑:“之后的考核,战队都要安排人过去。少天这么喜欢孩子们,不如这个月都过去训练营帮帮大春?”作为战队之下第一线水平的公会会长,梁易春基本全挑起了组织训练的担子。

黄少天闻言,露出一个尴尬的笑:“队长我就是说说,训练营那有大春肯定没问题的你放我过去简直就是给人家添乱你说是不是?”任他剑圣大人再爱PK,也捱不了和几十个生机勃勃的小太阳共度一个月——更何况里面必然有他的粉丝,机会主义和垃圾话兼修的那种。

喻文州意味深长地点头,梁易春投过来一个感激他大恩大德的眼神。


喻文州按了电梯,一边翻手里的笔记本一边等着。忽然有人站到他身旁,他转头看去,然后对来人点点头:“万经理。”

“早啊喻队。”万经理也回应:“来看训练营?”

“对,准备封闭训练了嘛。”

他点点头:“说起来小卢好像快回来了,到时候我带他去签合同。”

“好。”喻文州顺势分析道:“对方合作态度很好,品牌虽然目前不算顶尖,但实力还是有,我觉得可以主动牵一下长期合作。”

万经理点点头,转过去看会议室,模模糊糊地能听到清脆的少年声音。

“照我们训练营的势头,每年推一个青少年服装代言人,倒是不难。”两个人对视而笑,电梯正好缓缓停下。

“我记得你以前也上过这类的广告?常经理跟我交接的时候,我见过那个文案。”

喻文州笑着摇头:“不是,最后是少天一个人上的。”

万经理站在电梯门外听完他讲述挑了挑眉,沉默了几秒后开口:“难怪,常经理拿着那份方案,还很惋惜。”

常经理是蓝雨俱乐部的第一批职员。喻文州成为队长的那一年,他同时升任经理职位。带喻文州去见广告商的那一次,也是他第一次代表蓝雨前去做商业沟通。作为一个本质上的商人,他虽然对具体的比赛事务没有过多关心,但是对这位年轻的队长还是做过了解。

性格温和得有点含敛,行事稳重而大气,比起魏琛来说倒是像方世镜更多。但是APM数据并不出色——甚至说有点糟心,在当前进行过半的第四赛季,每次赛后记者会他必定因此被集火。难得的是他那似乎永远不会被击溃的微笑,总是能在针尖对麦芒的时候化成细雨春风。

此刻常经理从后视镜里看坐在后座的喻文州。他穿着整齐的西服但显然不太习惯,皱着眉想拉开领带,大概又觉得不妥,双手放回身前不停地交叉着。

应该是在紧张。常经理想,毕竟只是十八岁的少年,面对记者的时候背着队长的头衔必须掌控全场,但到了自己所不熟悉的环境仍然是有些无措的。

文案被对方甩回来的时候常经理是有心理准备的,只是没有料到对方会直截了当地说出“只要黄少天就够了”这样的话。他面上带着商业的笑容把文件夹拿回来,转手放到一边的时候悄悄看了一眼喻文州。少年目光游离在对方背后的落地窗外,不知道眼睛里盛着些什么。常经理心里沉了一下,暗暗地重新决定了什么,定了定神重新投入到商谈中去。

“那是蓝雨签过最短的合同了,只有一季,”万经理抱臂在胸前回忆着,然后露出笑容,“倒也合理。正好那笔过渡之后,黄少天,你,还有整个战队的商业机关全都打开了。这一点,我实在是很佩服常经理。”

喻文州回以礼貌的笑,心里浮现出那位三年前离职的常经理。如今二十六岁的喻文州,终于有点看懂了他的样子。

他深刻记得那一刻劈头盖脸来的拒绝里带有无声的尖锐,他那种与生俱来的应对力突然露出了马脚。总是被放在和别人比较的位置上,他并不觉得别人有什么错,但他也不懂自己到底有什么错。

喻文州再回头去看,看见当年那个目光盯在摇晃枝叶间的自己,大约是露出了少有而深刻的迷惑神情,以至于没有发现身边有个人竭尽所能地为他张开了保护伞。



5.

夏日灼灼。

黄少天半倚在俱乐部门口,手里把自己的手机转来转去,怎么看都有点危险。喻文州从停车场转个弯出来看见他,两个人一起进了大楼。

封闭训练过去一个星期,第一次综合考核开始。俱乐部为了表示对各位新生代的重视,也有意展示一下蓝雨特有的其乐融融不分长幼的战队气氛,特地邀请战队正副队长到场。两个人一走进训练室就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灼灼目光,饶是黄少天也有点一口气提不上来。

“嗯,这两位我想就不用介绍了。”梁易春在一旁开口,他这一个星期里已经对此习惯:“今天的综合考核,喻队和黄少——黄副队,会在现场观看,有可能的话也会和大家交流。”说着他偏过头投过去询问的目光,得到喻文州肯定的回应。

“咳咳咳咳,”黄少天迅速从被包围的震惊中复活过来,更为潇洒地一扬手,“在座的小朋友们,无论是本剑圣的粉丝还是我们队长的粉丝哪怕是小卢郑轩他们的粉丝,今天都可以放马过来和我PKPKPK!”

话音一落便从哪个角落里传来了一声“好”,随后有更多的声音应答起来。

喻文州无奈地笑,压低一点声音转向黄少天:“你可别自己引火上身。”


或许该说喻文州无愧于联盟四大心脏的称号——总是要一语成谶。

安排的考核结束之后,喻文州就站到了一边,和梁易春一起看着黄少天和一干小朋友指手画脚,唇枪舌剑,和谐共处,两个人脸上都露出了欣慰的表情。

“陪着这些孩子,辛苦你了。”

梁易春笑得轻松:“也没什么,以前咱们不都走过这一遭么。”

梁易春在第三赛季时进入了蓝雨训练营,那个时候喻文州作为准队长已经不太再参与训练营的集体训练。他最后留在了公会里,作为公会部门唯一有过训练营资格的成员,迅速成为了会长。蓝溪阁打打拼拼成了网游里三大公会之一,梁易春功不可没。

蓝雨这种一家亲的战队氛围从开荒时代传承下来,当时的队长方世镜也不例外。终期考核之后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虽然结果未知,但至少是撑到最后走完了这一轮。同样是一群十来岁的孩子,吵吵嚷嚷地排着队要向方世镜队长请教。

那一天的梁易春其实是不太有兴致的。他比照了自己前几轮的考核成绩,心知这一回他只能陪跑。他就这样耷拉着脑袋拥在人群中,直到被推挤到方世镜旁边才回过神来。

“来都来了,不打一把?”方世镜敲敲旁边的键盘,对着想要转身退回的梁易春笑了笑。

几分钟后梁易春意料之中地落败了。身边围观着的同伴都在感叹队长的高超操作,对失败者并未给予过多在意。

“打得不错。”

意料之外的是方世镜的开口:“面对我这种明显是为了加快结束战斗的操作,虽然有拖延的意图,但是你没有放弃过。坚持了三分钟,很好。”

梁易春愣愣点了点头,站起来说了一句“谢谢队长”很快被其他人又挤到后面。他站在人群边缘,看着方世镜笑着接受每一个人的挑战,结束之后也都点评一两句,循环往复。

他固执地相信,自己有些什么是被肯定了的。哪怕他自己还没搞明白,但一定还是值得被肯定的。

这种坚信让梁易春选择了留下。被宣布淘汰的一拨人都默默地起身离开,他们回到宿舍收拾完毕就会各奔东西,有人会继续学业,有人会远走他乡,也有人会寻找下一个通往职业选手之路的机会。而梁易春站到了负责人面前,弯腰折下去一个九十度:“我想留在蓝雨,我可以到公会去!”

那个时候梁易春还未成年,直接安排进公会工作绝无可能。负责人正在为难的时候,方世镜走了过来,开口是一句充满霸图气息的“给我站好”,听得梁易春心率飙升,直起身来也不敢和队长对视。

“回去上学。”听到这一句的时候梁易春心凉了半截。他自认敢对负责人多磨叽几句,但面对方世镜,他绝对做不到。然后方世镜看着他缓缓道:“课余有空,就来看看。”

“做选择,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过了两年梁易春正式成为蓝溪阁会长的时候,还会回忆起那一天他和方世镜的最后一次见面。

“方队其实很有点霸图韩队长的意思。”梁易春意识到失言,有些抱歉地看喻文州:“你看我,叫顺口了,哪边都改不过来,喻队你别介意。”

喻文州笑笑。方世镜任队长只有一年,他头两年的自由人身份在现今联盟里已然不存,最后他又走得悄无声息,结果就是现在能和他聊聊这位前队长的人不过屈指可数的几个。

按理说,喻文州在第三赛季应该与方世镜接触是最多的。但是那一赛季蓝雨因为魏琛的突然退役而风雨飘摇了一段时间,方世镜勉力稳住阵势之后转头又把喻文州和黄少天摁进了无休止的配合训练中。于是他们之间的交流更多用训练来进行,方世镜指点完剑客又指点术士,说话的常用起语是“等你用上索克萨尔的时候”。这对喻文州来说就像一个保证,肯定了他身上有适合那个位置的特殊之处。他听着,操作着,和黄少天打出无数个完美的配合,方世镜站在他们身后,从屏幕里能模糊看见他的面容,大约是笑着的。

喻文州用上索克萨尔之后,他和蓝雨仍然捱过了一段不那么轻松的日子,而方世镜再没有出现过。喻文州心里相信着他一定仍在某个地方关注着蓝雨,至于那般沉默,除了对他所培养的双核的信任之外,大抵还有一些洒脱的意味。

那也是他慎而重之的选择。

而那个时候负重前行着的喻文州不会懂的东西,在经历了年岁的无声打磨后,渐渐都变得明朗起来。


“队长!队长队长队长!”喻文州回过神,黄少天挥着手机向他走过来。

“少天PK够了?”

黄少天露出苦不堪言的表情:“我去那些小朋友真是精力充沛啊车轮战地跟我打,这就算是本剑圣也搞不定一堆自动刷新的小怪啊!我最后一把撂了两个赶紧战略撤退了,不然世邀赛我都得进轮替了。”对于黄少天把孩子们称为一堆小怪这件事,喻文州和梁易春只能表示哭笑不得和习以为常。

“啊对对对说到世邀赛,”黄少天把手机屏幕亮过来给他看,“叶修在国家队群里让大家早几天过去B市集合,他给我们弄了个公费首都游。”

喻文州想了想,带一点歉意地摇头:“我这些天还有个地方要去,出发之前再到B市和你们集合吧。”



6.

喻文州决定前去探望外公并不是一时兴起,只是那天母亲说及,他才有了开口的机会。他在饭桌上向父母提起,带着些邀请的问询意味。

喻母夹一块豆腐放进他碗里,淡淡开口:“我就不回去了,你就和他说我最近在带学生的课题。”喻父闻言望一眼妻子,然后目光转回喻文州这边,也没有同行的意思。

“好,我明天自己订张票。”他其实松了一口气。

喻文州因为比赛去过H市很多次,但咫尺之遥的S城鲜少踏足。这个城市对他来说是特殊的,他二分之一的血脉源自于此,却未曾使他有多一份熟稔。

他带着口罩站在接机口,看准了那个鲜明的“喻”字走过去。拿着字牌的人看见他走过来,稍做辨认然后向他点头:“曹教授让我来接您。”

喻文州坐在轿车后座,窗外的景象向后滚滚而去。车内沉默得让他有点不自在,他思考了一下挑了一个话题:“我外公——曹教授,最近还好吗?”

“教授身体一直不错,现在还经常到研发部做指导。”

“现在,还是一个人住?”

司机顿了顿,复又开口:“是的。”


庭院是旧样式,然背山面水加以风水之说,仍是气势不凡。角上的一座楼又有些西式模样,喻文州进了门之后四处转了转眼睛,和他些许的记忆倒是没太大差异。厅里照旧挂着书法丹青,走笔苍遒,意象渺远,深的他不大懂,但只扫一眼落印也知其价值。向上二层的楼梯转角上摆的瓷器他没有印象,勾画如流云万千又有所敛藏,仿佛多看几眼便要被绕进个中世界里去。

他在会客室的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目光在玻璃展柜里的一排排奖杯证书上流动。很快传来开门声,他站起回身,看见白发苍苍的老者走进来,曾经挺得笔直的背已经弯下去一些。

“外公。”喻文州仔细去看那张脸的时候,还是能鲜明地捕捉到和母亲相似的地方。

老人步伐略缓但是流畅,走到他对面的位置上停下来坐下。此前约是五六年未见,这么几年时间对有了年纪的人没什么影响,但放到喻文州身上还是变化颇多。老人向他点头,细细看了一会儿后开口:“长了几年,倒是更像她了。”

喻文州以为是说自己的母亲,许久之后才意识到外公口中所指其实另有其人。

两人面前摆了茶杯,一缕香随着白色雾气蒸腾出来。他以谦恭的语气和外公对话,不过更多的是在认真回答问题。可能是从前任教高校的习惯,面对后辈的外公总带有一种不可近的威严。

也可能是因为他们确实无可近。

外公对他的工作稍有了解。母亲最后一次返乡来,不痛不痒地提过他不去念大学的事情。喻文州清晰记得外公皱起眉头同母亲对视,他恭顺地站在母亲身后不知她的表情,最后两个人的交谈就终止于此。

“你带的队伍,成绩不错。”

“外公过奖了。”喻文州颔首笑,心里对外公这一点知晓其实有些意外,还是让自己的表情保持在最得体的范围内。

“这样就好。”

外公手里端着茶杯看他,眼神含敛而深沉:“你父母,也还好吧?”

“是。我爸前一阵才回来家里,我妈最近在带学生的课题,忙些,就没一起回来看您。”

喻文州却听得一声轻叹:“过去几十年,她倒是真认真起来了。”

他有些不解,一时无法作答。

老人并不意外,轻轻摆了摆手:“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现在说说,倒是没关系了。”


喻母自医学院毕业,为她拨穗的人便是她父亲。典礼后第二日她便赴港继续深造,每年只在四月返乡为母亲祭扫,而那座自小生活的庭院却再未踏足。

她其实对医学并无至深热爱——甚至是抱有些厌恨。她不理解,身为医者的父亲悬壶济世为何独对母亲冷淡。她看着玻璃展柜里的奖项与致谢一日多于一日,母亲却只是一日接着一日地亲手去擦拭奖杯和裱框,表情里带着无可奈何。

这种不解在母亲病逝后成为无解。她在志愿书上狠狠填下医学院时,发上仍束着苍白的绸带,字字力透纸背。她拿特等奖学金,参加校际会议,成为各种各样的发言代表,每次每次地对着父亲露出漠然神情。她固执以为这是对父亲最大的报复,带着与母亲神似的面容表达出母亲所未曾流露的怨与恨。

学成而归她尚未有更多目标,却在实习时偶遇了喻父。她在电话中告知父亲自己留在G市的决定,然后在对方的怒气中平静结束了此后十余年间的最后一次对话。

“你第一次回来,是因着你外婆走了二十年。你大概是不记得了。”外公说了一段,抿一口茶下去。

其实喻文州对自己十岁那年尚有几分印象。他由母亲牵着,着黑衣站在碑前,轻轻放下去白色花束。喻母无话,只是牵他站在那里看了许久,他有心说些什么,却在看向母亲双眼的一刻收了回来。那是他不曾见过的流泪的母亲。

然后喻文州在墓园门口第一次和自己的外公见面。彼时的教授离开了学院,转而成为某所医疗科研机构的合伙人。喻母不显意外,停步在黑色的轿车前与他对视。他头发略有些花白,但背挺得笔直,并无半分老态。喻文州抬头去望他,自觉应当有些对长辈的礼貌,却不知如何开口。

“叫外公。”

他愣愣地听着指挥,开口念了那两个字。听见的人目光忽然闪动了两下,手将将抬起又收下去。

“有空,让孩子回来看看。”

“他叫文州。”

似乎是并不合适的回答,而喻母并未再作解释,拉紧了他的手便转身走开。喻文州心里却遵着一些自觉必要的礼仪,转了头说一声“外公再见”,声音尊敬而清脆。

他被牵着走远,不曾见老人最后流露出的神情,只是闻得轻轻一声颤抖的“文州”。

“文州。”外公忽地喊了他的名字,让他从回忆里走出来,抬眼去望却发现似乎并不是在唤他。老人低低念了两次,略合一合眼复又开口。

“又有十几年了。我每年还是去,只是没再见你们来。”

喻文州心下不忍,斟酌几分回答:“他们忙些,我以后常去看看。”

而外公看看他,神情里多一分恍然:“原来你们是不知道的。”

“虽然不见你和你妈,但你爸,每年都来。”


喻文州站在窗边,望出去是月光清冷浮在水面上,给夏日平添几分萧索意味。他想象母亲年幼时在这里生活的时光,也许也曾在外婆的陪伴下,这样看过窗外的月色。只是那时她仍是稚气模样,虽然对自己的父亲抱有亲近而不得的点点失意,但因为有柔和亲善的母亲相伴也就无所忧虑。那个时候的母亲,决然不会想到如此这般的将来。

他也想象着父亲每每来到门前的模样。他每年四月时独自到这座城来,祭扫之后陪同外公一道,最后在门前恭敬告辞,从未走入。

多年来他不是没有疑惑过关于母亲的一切,幼年时出于好奇,长大后出于关切。起初他逢年过节都装作无意地提及S城和外公,小心观察着母亲的反应,却总是得到平静的否决。那种平静往往带来一种幻觉,似乎那是世界上最平常不过的一种关系,不值得他大惊小怪。他心知事实并非如此,但那种波澜不惊却比狂风骤雨更加难以破解。他无奈亦释然,终于等到故事自己浮出水面的这一天。


在交谈的最后他问出了心藏多年而不得的问题。

“外婆她……她的名字是?”

外公唇边带一点笑,说不清是淡然抑或黯然。

“你母亲上大学后改了随她姓刘,单名一个川字。”

刘去边为文,川点笔为州。

喻文州凝神在暗色苍穹,目光随月光逆溯流云而上。

道阻且长。



7.

喻文州在B市机场降落,转个头就住进了机场酒店和国家队众人汇合。全队到齐,他抵达当晚便是国家队第一次全体会议。

会议以叶修一贯的嘲讽开头,虽然嘲讽对象变成了他们要共同面对的外国选手,但在座所有人都觉得心里不太对劲。喻文州本着队长的责任意识站出来挽救局面,把叶修放在桌上的打火机默默揣进口袋,转身打开自己的准备的PPT。

聚集了国内最顶尖的一批选手,这种会议未免显得有些纸上谈兵。喻文州讲完人员配置和战术设计,轻松地笑笑:“后天出发之前我们还不能实际练习,不过各位可以按照我刚才讲的一些改动,找各自搭档先做些了解。”

“会议就到这里,不过请大家等一下,”喻文州指了指会议室的角落的一排纸袋子,“我从S城过来,带了点吃的,大家每人拿一份吧。”

“喻队长很会挑呀,这些都是S城有名的老字号,这一家一家的排队也够累吧?”出身自H市的甜食爱好者苏沐橙眼睛一眨一眨:“谢谢喻队长!” 

“不客气,其实是家里人给准备的。”喻文州确实是不知道的。走的那天外公站在院门口,气定神闲地看着司机往后备箱里放装满特产手信的行李箱,喻文州思忖半天说了句“会不会多了点”。

“国家队不是十四个人吗?刚好一人一份。”外公转头看他一眼,把手里一直握着的那个小袋子递给他。喻文州接过来,纸袋上绘着青花图案,隐隐有糕点的甜香飘出来。

“飞机也不知道准不准点,要是饿了这个也能垫垫肚子,”外公声音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你妈小时候就喜欢这几样,不知道你能不能吃得惯。”

喻文州愣了一下,忽然笑得开怀:“谢谢外公。”

各人拿了特产向他道一句谢,各自向会议室外离开,两个姑娘已经拆了几个包装叽叽喳喳地边尝边说边笑。

喻文州整理好文件走在最后,出来门外看见江波涛,举起手上的纸袋对他挥挥:“谢谢喻队了。”喻文州反手锁门:“没什么。你们在S市,平时也常吃这类点心吧?”

江波涛笑着点头:“还好。”喻文州思绪转了几圈,想起江波涛当初是从东北的贺武去了轮回,他大概并不喜甜。

“这次你来,小周和我们的配合能更上一个台阶了。”喻文州转了话题,随口抓一句话说起来。江波涛却是停顿了一下,然后才答话:“我一定配合好我们队长。”

喻文州愣了愣,忽然觉得脚下发沉。

张佳乐在今年霸图拿下冠军之后选择退役,国家队领队队长和总局多方会谈的结果是加入了江波涛。第六赛季出道的江波涛不算是最有战斗持久力的新生代,用魔剑士来取代弹药专家也不见得是最好的选择,但是他的不可取代是与周泽楷息息相关的——这些话喻文州并没有对他说过,但不见得江波涛自己就没有考量。

没有人愿意总是以附属的身份存在。

江波涛偏过头看玻璃窗外的夜景,远处有航班起降,导航灯连成一片光海。他忽然笑了笑,转回头去面对喻文州:“无论如何,我还是有机会和大家一起拿下这个三连冠啊。”

世邀赛打了两届,中国队拿了两个冠军。世人总是对“第一”“最强”这样的字眼充满热爱,于是电竞在国内终于靠着世邀赛翻了身。如今第三年,举国如同期待奥运会一样期待他们拿回荣耀世界的第一个三连冠。

其实并不是第一个——喻文州摇摇头,把叶修那张嘲讽脸从脑海中清除出去。

“这两年托冠军的福,国内对电竞的认识真是变了不少。”

“是啊,这两年联盟、各个战队和选手都有所改变。喻队感觉也变了不少呢。”

喻文州听到江波涛的话,惊讶着挑了挑眉,表情里表达出疑惑。

江波涛眼神很真诚:“一个月前蓝雨的发布会,和两年前真的很不一样啊。”


第十二赛季,蓝雨在决赛中败于霸图,成为亚军。

看见张佳乐咬紧嘴唇眼睛通红肩膀都在颤抖就是死活不肯流眼泪的样子,喻文州还是很感慨的。张新杰平静地走向冠军奖杯,在伸手把它举过头顶的一刻他和喻文州一样有些颤抖,大概他们同时想起了韩文清。

喻文州鼓着掌看一眼身边站着的黄少天,同样的动作被他演绎出苦情感,倒是卢瀚文的眼神变得有些深邃起来。他在心里对自己笑了笑,目光落回赛场中央的领奖台,礼花漫天飞舞,不知迷了谁的眼。

喻文州盯着自己的桌牌出神了一会儿,被经理提醒的时候眼前都狠狠印住了“队长”两个字。他不动声色地整理好,对经理示意的眼神点头回应,拍了拍面前的话筒开口。

“各位记者朋友,晚上好。

“非常感谢大家,在今天的比赛结束后仍然坚持来参加蓝雨的发布会,辛苦了。

“一个小时前,蓝雨的第十二赛季结束了。对于我们所取得的成绩,我个人要对全战队的队友以及俱乐部各部门表示感谢。这一年来,是各位的努力共同成就了今天的亚军。”

说最后两个字的时候,黄少天下意识地低了低头,立马被别有用心的人捕捉到。

“请问黄少天副队长,您对亚军这个成绩有什么看法吗?”记者在“亚军”两个字上加了重音,怎么听都显得不怀好意。

“我……我认为,这是一个不错的结果,但我们还可以做得更好。”黄少天难得放缓了语速还减少了文字量,回答得中规中矩。

“黄副队有没有思考过如何做得更好呢?”记者顿了顿:“比如,人员和战术的配置上。”话语一出在现场引起一阵窃窃私语。这类问题通常都是向队长提问,现在这种场面显然是意有所指。

黄少天一时没有开口。虽然队长和经理没对他提过什么要求,但这么多年下来黄少天深知,自己在发布会上一字一句都可能会对蓝雨造成无法预测的影响。

“我想,这位记者的问题应该是给我的。”喻文州接过话题的一刻黄少天轻松了一下:“毕竟我才是队长。”

这短短一句的语气和以往的喻文州都不太一样。而接下来他侃侃而谈,又还是惯常的样子。

“从我个人来考虑,目前就是这几个想法。”大约喻文州自己也以为这个问题算是结束,面上已经带了礼貌的感谢。

“那喻队长有没有从整体来考虑过,把位置让给更适合的人呢?”

提问的人面上带笑,笑里藏刀。现场的窃窃私语直接演变成一阵骚动,所有人都看得清楚蓝雨经理皱紧眉头伸手压低话筒准备开口,而郑轩似乎花了很大力气扯住几乎要跳起来的黄少天,动作更快的卢瀚文喊了一声队长——和这一切同时发生的是喻文州拍了两下话筒,沉重的回音响彻全场,顿时安静下来。

“这个问题非常尖锐,非常无理,同时也非常好。既然今天有这个机会,那么我正好也解答各位心中的疑惑。

“我从第四赛季起担任蓝雨战队队长,至今八年。在这八年中,蓝雨获得过一次冠军,两次亚军,八进季后赛,六次进入四强。目前战队有全明星选手三人,神级账号两个,我本人和我所操作的索克萨尔也在其中。”

喻文州仍然微笑,目光中却流露出他们见所未见的冷峻。只有蓝雨战队的各位才明白,这是队长在比赛场上才有的表情——是索克萨尔的表情。

“这一切成绩,绝非我一人一时所能获得的,但蓝雨的名字在我手中八年,并未有亏。因此我不认为,我在这个位置上,有任何不妥。”

喻文州还记得记者会结束后全战队围在他身边,在保安的保护之内又筑起一道人墙。两个剑客说了同样的“队长最棒”之后一个莫名沉默一个眼角泛红,郑轩和宋晓换了魂似地一个意气风发一个目光沉沉,李远很有召唤师的风范牢牢控制住几个想围堵上来的记者,徐景熙走在最后硬是拗出一种守护天使的气场来。

“你说的很对。”走在最前的经理没有回头,但字字说得用力。

“蓝雨从未有亏。”



8.

喻文州拎着两个包装精美的礼品袋从出租车上下来,抬头看了看二十六层高的公寓楼,阳光晃得有点眼晕。他拿出手机按了一条信息发出去,然后快步走进自动门。

电梯在十七层停下,喻文州看着门牌走过去按响1702的门铃。门内有人应了声,推开门的是唐真疏。

喻文州把装着巧克力的礼品袋放在镜面吧台上,在吧台椅上坐下,放松地伸直了腿。这是唐真疏租下的一套loft,既是住处又是她的个人工作室。屋内布局紧凑但也不显拘束,功能分区巧妙得堪称完美,起眼不起眼的地方都展示出新鲜又不造作设计感,很能看出屋主人不俗的审美和设计能力。

他转眼看了几圈,对着正在调酒的唐真疏笑:“我以后要是买了房,就请你帮忙设计吧?”

唐真疏没从酒杯里抬眼,只是同样笑着回应:“喻队长这是拿了多少奖金啊,都开始考虑买房这种终极命题了?”

国家队三天前从布鲁塞尔凯旋,在首都机场被荣耀粉丝围了个水泄不通。大约最让众人欣慰的是,耳边的呼喊声比起第一年来说不再那么齐刷刷地倒向周泽楷,其他人多少分了一点分量。

但还是比不过周泽楷——连叶修都对此感到遗憾。

除了叶修之外的大家并不在意,毕竟他们都是第一次拿到荣耀赛场上的三连冠,这是实打实的能收获最多欢呼的事情。喻文州一边快步走一边转着眼睛去看众人,个个把脸遮了大半,但不管露出眼睛还是嘴角都是挂着笑意。

唐真疏伸手推过来一只盛着浅浅蓝色的酒杯,对喻文州眨了眨眼:“蓝雨队长试试我调的蓝雨?”

喻文州浅浅尝了一口,基调清新几近浅淡,但又潜藏着一点难以忽视的辛辣味道,在舌尖反覆出花样来。

“很蓝雨。”他点着头称赞一下,唐真疏举杯对他示意。

喻文州的目光则是被别的什么吸引。他定睛再次确定,思忖了一下开口:“你和女朋友,怎么样了?”

唐真疏大大方方把左手举起来,无名指上的戒指简洁有力:“结婚啦,她很快会回国。”

早在认识喻文州之前她们就已经在一起。如果说唐家父母此前还一直抱有女儿只是青春叛逆的幻觉,那么这枚戒指可以说彻底引爆了他们的理智。唐真疏则淡定得多,晚饭饭桌上坦白后直接拖过早已打包好的行李箱,踏着夜色住进了这里。

喻文州无话,唐真疏放下手去端起杯子,透过浅蓝色的鸡尾酒看向窗外的阳光:“我不是不希望他们能祝福我。”

“但是就算他们不祝福我,我也不会放弃。”

那一刻喻文州在唐真疏身上看见的,是十六岁的自己站在卧室窗前,在六月的炽热夏风里手心发凉。

父亲正在从出差的城市赶回来,因为他在电话里的一句“我想去参加蓝雨训练营选拔”。此前他已经当面向母亲说过,母亲手里的钢笔一顿洇了一小块墨色在笔下。她合了笔帽转过身来正正看他,哪怕此刻伸手就是一个耳光喻文州也不觉得奇怪,然而母亲开口的第一句是“你有多少把握”。

他望进母亲的眼睛里,医者特有的严谨与身为母亲的温柔在她身上完美融合。

“最后我想再确定一次。你有多少把握?”

第二天他和父母隔着餐桌坐着,父亲满面是风尘仆仆的疲惫,看向他的目光却是认真坚定的。

喻文州看着面前的两个人,把他们的面容深深地看进眼底去。他做过无数推演,从曲线救国暗度陈仓到偷户口本去报名再回来领罚的最后对策。大概那个时候的喻文州也明白,自己的行为在绝大多数人眼里是不可理喻的。他的家庭始终支撑他的成长,他自己前十六年的路也走得足够顺利,没有人怀疑他的未来是平坦开阔的。他现在的选择不计后果,前途未知,但是一向淡然无争的人忽然有了想要奋不顾身的理由,那就真的不可能停下来。直到面对这个问题他才恍然大悟,自己竟然从未假设过父母会给他坚定的支持——在这一点上,他比后来遇到的很多人都要幸运得多。

喻文州把背挺得更直了一点,十六岁的少年面容已经生出一些棱角,比过往多出了几分坚毅模样。

“百分之百。”


“其实他们也不是那么不可交流。”唐真疏转头过来,眼睛一闪一闪:“也许过些年,也就没事了。”

“要过多少年呢。”喻文州没有用疑问的语气,他并不是太敢思考这个问题——外公和母亲之间的对峙已经有三十年。

“谁知道呢,”唐真疏好脾气地笑笑,和她平日里飞扬跋扈的样子很不一样,“就这么走下去,走多久,走到哪,都走着瞧。”

喻文州举起酒杯,隔了一段距离和她相望,一饮而尽。

临走前喻文州才发现那几张和满墙画框混杂在一起的证书。好几张是英文,他看到最后发现了一个中文名字,有些疑惑。

“这是你……?”

“是我。身份证上的名字,唐贞淑。”

“虽然听起来都一样,”喻文州看了她一眼,轻笑出声,“但果然还是现在这样比较合适你啊。”

唐真疏撇头过来,眼睛里已经恢复她惯有的神采:“我也更喜欢现在的样子。”



9.

离喻文州上一次到俱乐部来已经有二十多天,中间隔过去一个世邀赛的赛期。他站在走廊尽头的会议室门内,稍稍偏出点头看向另一头的训练室。今天是训练营封闭训练的最终日,从训练室里走出来的孩子们相互拍着肩膀,有几个年纪稍大的有模有样地握了手。他们会回到暂住的宿舍,收拾好行李后很快就要离开。而另一些留到了最后的孩子,他们将会正式成为蓝雨第十三期训练营的学员,从这里开始他们走向职业的第一步。

此后的路大有不尽相同,但是能在这里相遇过,未尝不是幸运。

喻文州心绪跑得有些远,手里转着的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有人快一步替他捡起来递给他:“队长你这是缅怀青春了?”

喻文州笑着接过来,顺手在卢瀚文肩膀上敲敲:“我是在想,你刚来的时候也就那么丁点大。”

“丁点大?啊啊队长你这样说我会很伤心的这不有利于战队内部团结……”

喻文州扭头就进了会议室,一边封闭听觉神经一边思考让黄少天带着卢瀚文特训是不是个错误。

“……这个赛季我们会从训练营选出两个新人进替补,”喻文州用激光笔在投影上点了点,“17岁的阮冼,狂剑士;还有18岁的商若竹,神枪手。两个孩子现在回家了,到赛季前筹备会回来和大家见面。”

之后他放下激光笔看了看每个人:“轮替的重要性,我想大家从上赛季的霸图身上也能看出来。少天、郑轩和我,下赛季就是第十年了。”

无人发声。喻文州露出一点笑:“再努力一下,就可以赶超霸图韩队长的记录了。”卢瀚文还是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气氛总算放松下来。

“可是两个新人都算是攻坚手吧,”宋晓皱了皱眉,“队长你?”

喻文州手指在桌面上点了点:“我能行。”


喻文州回到家是晚饭时间,难得没有看见喻母在厨房出入忙碌。喻父站在阳台上,手里拿着烟但没有点燃。他踱了几步过去,喻父闻声给他让开一点位置,伸手指了指远处一座仿欧式建筑的屋顶。

“还记得吗?”

喻文州抬眼看了看:“文化宫吧?长大都没怎么去过了。”

“那时候我还常在G市,你四五岁,学钢琴去了有小半年。”喻父眯一点眼睛回忆起来:“有天我去接你下课,老师就拉住我,跟我说你可能不适合学钢琴。”

喻文州挑了挑眉。他对那几个月的学琴生涯稍有记忆,但这一段是无存的。

“她说,别的小孩子见了琴就特别兴奋,会弹不会弹的总要玩上好久。只有你,看起来比别人都慢一点,速度也是,心态也是。

“那个老师可年轻了,也就你现在这么大。可是她特别认真地和我说,面对钢琴没有那种激动,那是不可能真正喜欢的。这话,我记了二十来年。”

“后来,过了十年,你终于激动了一回。我就知道,我儿子这是动真格的了。”

是十六岁的喻文州,在打给父亲的长途电话里第一次流露出了无法掩饰的情绪。

喻文州愣了愣,思绪辗转了一下:“谢谢爸。我当年真是……挺冲动的。”

喻父看着他,眉眼弯起,眼角纹路都陷得深了些:“要不说你和你妈是一个样子呢。”

喻文州笑得有些不好意思,随后整了整声色:“前一阵,您问我退役的事——我觉得,至少现在,我还能再打下去。”

“我明白。”喻父并不意外,反倒是笑得释然地点头:“这条路走到哪,你自己决定。我看,你得有把握至少再拿一个冠军。”

“百分之百。”父子俩笑意更展开些,恍若是十年前彼此对视的模样。

“妈今天不在?”

“怕不是在生我的气啊,”喻父听后皱了皱眉头,“早上给我收拾行李,我就顺口提了句今年过年回S城看看。当时倒是没说什么,到了下午,她就跑医院去了。”

喻文州顿了顿,忽而了然,并不担心:“没事,妈最近也是忙课题。您歇一会儿,我看看做几个菜,咱们俩吃饭。”

喻文州再明白不过,母亲不再平静的反应,是因为内心终于有了波动。他转身往厨房走,想着不知道江南水乡的冬天会是什么样子。


喻文州送喻父到机场,在安检口挥着手到看不见背影。他定定站了一会儿,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报告,随后转身往停车场走去。

九月的第一个周六,荣耀联盟第十三赛季即将开场。蓝雨的赛季首秀,主场对阵今年进入联盟的新战队映雪。喻文州去了体育馆,第一场比赛前先行到场,这个习惯从他出道起便是如此。和工作人员确认了需求和场地状况,又配合着彩排了一下开赛仪式,和最后前来确认的音效师礼貌地告别,喻文州总算是长出一口气。

晚饭是忙碌间隙的外卖盒饭。他随意地排在队尾,有工作人员拿了一份饭快步向他走过来。

“喻队长,您拿着。”

喻文州摆了摆手表示自己排队等着就好,对方仍然执意递过来:“这是应该的,您不用担心。”

喻文州只好谢着接过,前面不短的队伍有几个人转头来看:“队长加油!今天打他个开门红!”他握着餐盒的力度加重了一些,笑着说好。

喻文州独自回到选手休息室。时间还是早了些,黄少天给他打电话表示已经在来的车上。喻文州点了点头,末了才反应过来应了声音。

紧绷了一日的神经忽然放松下来,他觉得有些累了,手臂覆上眼眉,沉入浅眠。


恍惚又是他离开家的时候,挎着运动包走在种满阔叶树的小区路上。九月的G市仍然炎炎,小孩子把脑袋没进水里再猛地仰头起来,搅乱一池波光粼粼。

他听见了间歇性爆发的蝉鸣,与每个夏末一样的暴虐。小时候他总是觉得吵得心烦,直到后来他学会了一句“夏虫不可语冰”,他忽然对这些喧嚣的小生命充满了敬意。

所有人都是短暂地懵懂,短暂地成长,短暂地辉煌,最后长久地回忆。为了在回忆的时候能笑说当年,在此之前的短暂就理应沸反盈天。

梦境摇晃。漫长岁月似乎融入了深深松香之中,凝成蕴含着柔润光彩的金色琥珀。是终究不会忘记的过往,在此生漫漫长河中浸于幽深水底,生长出他来时的道路,水色纹路向着他温柔招摇。


“队长?”

有人走到他身边,喻文州睁开眼看见了商若竹,今天将是他和阮冼第一次走上选手席。他看着少年年轻的面庞,笑着点了点头。

喻文州站起来展平队服领角,环顾一圈队友们:“都准备好了?”


走廊尽头的大门打开,四面八方的光芒灼灼照耀着蓝色的队徽,被引爆的欢呼声震彻穹顶,新的荣耀将从这里开始。

喻文州一步迈入新的未知,仍然是温和的笑容。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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